罗湖社区家园网论坛

百宝箱
 注册 | 找回密码
查看: 1057|回复: 0
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
每一片雪都是奔跑的疼痛

Rank: 4

主帖
发表于 2009-2-16 11:19
腊月下旬,就是雪的领地了。一夜之间,它就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囚禁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。天地苍茫,世间仅剩一片空旷的白。而那白又特别的留恋,来得急,去得却慢,十天半月都不见一丝道路的土色。雪花消融的夜晚,慢慢崩溃的孤寂,究竟是怎样度过的,少年已经模糊了。
  正月初一,是一块时间的斑痕。仅剩的记忆,就只有斑痕上跳跃的一串烛光了。传统的龙灯在这一天的傍晚点亮。村里的爷们,在锣鼓和唢呐的召唤下欢聚到了一块儿。他们在雪地上奔走,说话,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。婆娘都在屋里忙活着,准备供神的祭品。就没有人来拘管少年了,他也什么都可以不管,什么都可以不问。穿着祖父替他买的一件白色风衣,懵懵懂懂立在场地边,一会儿盯着唢呐手的腮邦子,一会儿转向那面斗笠状的铜锣。有时他也会偷一眼不远不近的一个女孩。女孩满脸通红,两只眼睁得大大的,有些像龙嘴里的龙珠子。当然,这还是龙灯没有燃亮的时候。
  就是这个晚上,少年接替了腿脚不便的父亲,成了龙灯队里的一员。他其实只是队伍里的一个闲人。他吹不了唢呐,只能望着偌大的喇叭口出神;他也不会敲锣打鼓,而铙钹又掌握在一个老者的手头,谁也沾不了手。后来他相中了碗口大小的一面铜锣,满以为自己能应付,可没想到那乐手竟然耍出了花样,敲打一下,随手将它抛向半空,落下来又快速敲打一下,之后又抛向了半空,这一抛一落间,刚好踩准了锣鼓的节奏。少年沮丧了,默不作声退到了一处屋檐下。那里摆着牌坊,花灯。花灯是提着的,上面饰有大红的花纹,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玩艺儿,他暗暗欢喜着,却又不屑于沾手。牌坊是举着的,不重不轻,刚刚合手,可它是龙灯队的方向盘,向左向右由它说了算。少年暗地里吐口气,将牌坊怏怏放回了原地。
  少年一个人在屋檐下站了半晌。这是个不起眼的角落,没有人来理会,他似乎被人忘记了。他的目光在场地上转来拐去,找不到了目标。有几个小屁孩聚在锣鼓的周围,却不能与他们为伍,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。预热的时间是漫长的,从半下午开始,直到傍晚落了黑,场地上才聚集了足够的人气。晚饭是潦草的,少年只是扒了两口饭,胡乱吃了几筷子青菜,又回到了屋檐下。只是吃饭的瞬间,场地上却有了另一番热闹,所有的乐手都换了人,之前的阵营中还能见到一些稚气的脸,现在可全是老成的面孔了。锣鼓铿锵,唢呐欢快,甚至还有一支短笛在其中婉转着。少年受了鼓舞,重新回到了场地的边缘。这一回是在左边,那一排齐整的柏树下。那条蔑制的,九节的巨龙正摆放在那儿。龙身糊满了红纸,没有灯光,所以有些微微的黑。龙嘴大张着,含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珠子,龙的尾巴分了个叉,向上微微翘着。少年试着将龙尾举了起来,也不很重,转动一下手中的木杆,龙尾就摆动了,很灵活。舞龙尾应该不成问题,但他还是不敢冒然将它抢在手中。
  灯最终是在一户做了新房的人家亮起来的。亮灯的顺序依次是牌坊,龙头,龙身,龙尾放在最后,之后那两盏花灯也点着了,白的纸,红的花,很是抢眼。挑灯的是两个女孩,同少年一般大,一脸欣喜的红。人面桃花。还有几盏普通的灯笼,直通通的,没什么花色,却是一样的让人温暖。少年的脸刹那被映红了,烛光落在白色的风衣上,也是一片云似的红。亮灯的那一刻是安静的,但很快被一串鞭炮炸碎了,龙随之动了起来,游、穿、腾、翻、滚,一条鲜活的龙在暗夜的雪地里舞动着。那面由两个人抬着的铜锣也吼了起来,它低沉的嗓音极具震撼力,整个山村仿佛都摇动了。那一瞬间,少年的眼角莫名有了泪。那龙却更欢腾了,蛟龙漫游,鲤鱼翻身,龙摆尾,蛇蜕皮……每个动作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,响亮而且形象。若干年后,少年回到村里,再见到龙灯的时候,那些名词不约而同从他嘴边跳了出来,一个也没捺下。
  就在少年发呆的间隙,那龙结束了第一次舞动,直奔另一户人家的场院去了。等他醒过来,龙灯队已走出好远,周围是一片完整的夜色。少年有些慌乱了,深一脚浅一脚,望着那九点灯火奔跑了起来。没有照明,雪第一次成了照亮道路的灯火。满天满地的雪,满天满地的白。跑到哪,都是朦朦胧胧的光明。雪仿佛是这个晚上的福音,只是没想到它也会制造许多的假象,看上去实实在在的一片雪,脚落上去却成了一个陷阱。他的鞋很快湿透了,连腿上都满是泥浆。可他顾不上这许多,他必须奔跑,奔跑,否则就要掉队。脚步落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,那是雪萎缩的声音。慢慢地,灯火就近了,雪的白光强烈了,他从雪地里回到了道路上。可道路的干净同他没什么关系了,他的鞋子早挤进了许多粗砺的硬物,不知是冰粒儿还是泥沙。一直追到那九节的巨龙下,他才发觉风衣的下摆沾满了泥浆,一块黑一块白。他的细叔,龙灯队里的二传手,一个快三十岁的汉子,见了他的狼狈相,趁着换烛的机会偷偷塞给他一支烛。他接在手上,那烛是断了烛心的,凑到灯火上去燃时又有了新的发现,那折断的地方是个新鲜的伤口。他猜着,那是细叔有意折断的,要不然这烛没法传到他的掌心。看着那伤口,他犹豫了一下,将烛从灯火上撤了回来,就那么紧紧握在掌心,之后立在鼓乐声里盯住那通体红亮的龙。眼前突然多了幻影,说不清那是什么。游、穿、腾、翻、滚,那龙依然是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,可加上那样的鼓乐,他重新被震憾了,被俘获了,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处入手,想走开却又挪不动脚步。后来他又重复前一次的追赶,从雪地的中央再次奔跑出直线。就这样停停跑跑,跑跑停停,整个晚上他始终不停地在追赶那龙,最后竟然追丢了。他的细叔回过头,才在一口水塘边找到他。那时他早已全身湿透,刚从水塘里爬上岸,掌心里攥着那截烛,瑟瑟缩缩在雪地里。龙灯队已经宿灯了,周围是一片茫然的白,雪再次蒙住了他的眼睛。
  二
 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,第二个晚上少年就准备充分了。他换了一双高帮的雨靴,风衣也脱下了,换上了一件黑棉袄。祖父将家里唯一的手电筒塞给他,电池有些软,光线有些暗淡,但照亮一条道路没什么问题。不过少年拒绝了老人的好意,嫌它碍手碍脚。他的细叔似乎比他还要兴奋,脚上一双雨靴,靴底绑上了一根绳子,绳子是稻草搓的,比拇指还粗。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红布带,两指宽的布带,一端的布头垂在腰间。他明白,细叔有理由激动,因为头天晚上舞龙头的扭了脚,他这个二传手就要升格舞龙头了。赶灯的路上,细叔甚至折了一根树枝,扎了一把稻草,模仿着龙头的动作,蛟龙漫游,鲤鱼翻身,龙摆尾,蛇蜕皮……边走边舞,嘴上还念念有词。
  这天晚上,细叔终于圆了他的梦想,成了龙灯队的龙头。这一舞就是许多年。少年知道,细叔舞龙头是煞费了苦心的。他的个子不高,身体也不是很强壮,但他热心,风里雨里,不管跑多远的路,从来没捺下过一场龙灯。细叔让他跟紧他,学着点。还说有机会让他试一下龙尾。再往后将龙头传给他。他为他设计了一条通往龙灯的道路。可惜的是,直到少年离开山村,都始终不曾触摸一次龙尾,自始至终,他充当了龙灯队里唯一纯粹的看客。
 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,少年迷上了在雪野里奔跑。细叔让他跟紧他,他就追随在他的身后,只有龙灯舞动的时候他才从队伍里钻出来,静立到一旁。细叔让他学着点,他就盯着龙灯,眼睛一眨不眨。依然是那几个简单的动作。可看着,看着,他的眼前就不见人影了,细叔不见了,那吹唢呐的鼓着的腮帮也不见了。就只剩下一条龙,一条奔跑的龙,一条翻腾的龙。龙的光彩。龙的幻影……他眼花了,晕眩了。那震耳欲聋的鼓乐也听不见了。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又出现了。他掉队了,在雪地里再次奔跑出一条直线。
  之后,他吸取了教训,不看烛光了,目光朝下,盯紧了龙灯下的脚步。那是一串纷沓的脚印,刚开始还能清晰地辨认出来,可转眼间雪花四溅,完整的雪地很快被踩出一个窟窿。雪已经不是障碍了,它阻挡不了那些奔跑的脚步。他几乎不敢相信,细叔那么矮小的个子,能够奔走出那么宽广的步伐。他的每一步都在跳跃,都在奔腾。少年甚至暗暗丈量过他的步伐,他的每一步,他必须要用三步,有时还要四步,才能走完全。在细叔的带领下,这不再是一支龙灯舞,而是一条龙在奔跑。它用它自己的脚步在腾云驾雾。在山村的雪野里狂欢。他们的脚下没有了泥泞,也没有了陷阱。他们的脚步不像是落在雪地里,而是奔腾在云端,或者像云一样在山巅上奔腾。这一刻,他才明白,为什么前一个晚上,一个眨眼的瞬间,龙灯就飘出那样远。他花了好半天才追上去,甚至最后还追丢了。可他又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只要将龙灯举在手上,就会立刻奔跑,好像是一只铆紧了发条的钟,一刻也不停息。
  很快,他也习惯了这种奔跑。只是他不能夹在舞动的队伍里,不得不跑到龙灯队的前面,同那帮小屁孩混在了一起。或者故意落在后面,然后再去追赶。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半个大人了。他的步子迈得很开,蹦跳着,雀跃着,向微白的黑暗奔了过去。那种在雪地里驰骋的感觉像符咒一样附在了他身上。风在耳边呼呼叫着。雪的残渣飞溅。他是踏碎了一路雪的坚硬。也跺碎了夜的白。奔跑的快感像火一样在血管里燃烧着。他只有奔跑,奔跑,才不至于化为灰烬。他迷恋上了眼前那一片无法穿透的雪夜,它的空旷,苍茫,以及不可捉摸的幻像,逗引着他,一路狂奔。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龙,一条会飞的龙。穿行在一个雪的世界,穿行在地平线的末梢。他暗自揣测着,龙灯将要奔跑的路线,他要奔跑在他们的前面,在他们尚未抵达时抵达。这难免会发生错误,不过他已经不担心,不见那九点光明的时候又折回来,再次追赶,奔跑,直到那奔跑的光辉又凸现在眼前。
  那一路的奔跑在夜的深处终止了。鼓乐也在一瞬间无影无踪。山村是一片虚无的寂静。那狂暴的喧嚣是一个逝去的极端。龙灯队的人也先后散去,一个一个,悄无声息消失在雪地里。到最后,只剩下他和细叔。回吧。细叔说,他从龙珠里退出一截烛,烛是红烛,烛泪也是红的,落在雪地上兹的一声响,雪地就被穿了一个窟窿。两个人靠了半截烛的光明,慢慢往回走。路过一个稻草垛的时候,细叔抽了一捆稻草,让他也抽了一捆,之后找了一个避风的土坎,
回顶部